今年翰林版國七國文第十課收了陳幸蕙的〈在大地上寫詩〉,這篇文章本身沒什麼意思,作者也沒什麼意思,但這篇文章背後卻隱藏了許多故事。
〈在大地上寫詩〉一文,是陳幸蕙在報紙上看到楊逵的投書〈懷念東海花園:那段把詩寫在大地上的日子〉之後,有感而發寫成的一篇散文。雖然說性質比較接近論說文,但是文章中虛浮的部分很多,想要表達的核心概念也簡化得太簡單。我不願認為這樣的文章就是「適合國中生的」,但顯然編審委員是這麼想的。這篇文章想傳達的概念只有一個,就是:生活比文學還重要!
(天啊,這不是廢話嗎?)
回到引起陳幸蕙有感而發的文章,是楊逵在1983年在中國時報刊載的一篇投書,內容如下:
懷念東海花園──那段把詩寫在大地上的日子
文/楊 逵
「東海花園現在怎麼樣了?」
離開東海花園兩年多,不論走到那裡,總是先遇到這個問題,心內難免百感交集,不知從何說起。事實上,這也是我天天念念不忘的啊。
「什麼時候再回東海花園呢?」
自從離開東海花園,關心我的朋友,也總三不五時的來問,而這,也是我時常問自己的問題。遺憾的是,直到現在我也還不能說出一個確切的答案。
許多沉靜的夜晚,我依然生活在東海花園的花影裡,屋前的大鄧伯花,垂滿紫色的花串,花棚下兩把藤椅,文友們常來陪我喝茶小坐,一壺茶、幾支烟,消磨掉一個閒閒的日午。有時我們離開花棚,在園裡拔草或在花徑間漫步,黃昏來的時候就去澆花,水花一片片在夕陽下閃亮,得到滋潤的花木,更為鮮綠盎然了,那時,站在群花圍繞的花圃裡,我總是禁不住喜悅的浮起笑容。荒草石礫的年代已經過去了,經過十多年的血汗經營,這三千坪土地井然有序地織出繁花似錦的美麗圖案。那時我相信,我是會和東海花園永遠在一起的。許多晚霞斑爛的黃昏,坐在葉陶的墓前懷念她生前抱著滿懷鮮花去兜售的情景,我拍拍她的墓碑,更堅定這個永不離開的意念。
但是一場重病之後,我竟不得不離開東海花園了!倉促的離開是被送進急救病房,之後到大甲和大溪小住,去年由媳婦陪著去了一趟艾荷華,現在在鶯歌由孫女楊翠陪著。這兩三年,我竟已不能獨力照顧自己了,又哪有餘力去照顧三千坪的東海花園呢?
而東海花園,如今已是面目全非!離開後這段日子,清明時節回去掃葉陶的墓,只見及膝荒草四處蔓延,「送報伕」的塑像已經不知道被那一個頑皮鬼搥倒;簡陋的舊屋也被卸去了門窗。書籍、用物都被偷走了,大鄧伯的枝椏,穿過窗框在屋內攀爬,和層層的蜘蛛網糾結在一起。每次都不敢停留太久;這樣荒涼的景象,實在不是我這雙七十多歲的眼睛所能凝望的啊!
民國五十八年,有一位編輯到東海花園去看我,問我墾園之餘有沒有寫詩?我說:「在寫,天天在寫。不過,現在用的不是筆紙,是用鐵鍬寫在大地上。」我時常回想這句話,懷念那段把詩寫在大地上的日子。歲月不斷傳遞許多訊息,對我來說,最重要的訊息是我已不再能用鐵鍬寫詩了!
我已不再能用鐵鍬寫詩,「東海花園」難道就任其荒蕪下去嗎?我心裡十分焦急。回到「東海花園」不是困難的事情,但是要讓東海花園回復舊觀就不是簡單的事情。我曾一再向文化界的朋友說,願意把三千坪土地捐出來成立一個文化中心,讓來到東海花園的朋友,不但能賞花,也能在文學、藝術、音樂的薰陶中欣賞心靈之美。但是,要完成這個心願,又豈是我的能力所能達致的呢?
──1983年11月8日《中國時報》
楊逵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是日暮之年,距離他離開人世僅有兩年的時間。原本一人獨居於東海花園的楊逵,因為身體不好,不得不移居台北,接受孫女楊翠的照顧。這片位於大肚山上的花園,是他從1962年開始經營的一片天地,種花、賣花養活了一家,也讓在戒嚴時期難以發表文章的他得以保全自己,悄悄的在這塊小天地裡與文友相會。
楊逵在日治時期就是知名的反抗者,留日歸國後加入台灣農民組合,協助組織做了不少工作,也寫了不少描述當時農民、工人勞苦的小說和詩歌。在當時台灣作為日本殖民地的背景下,楊逵被逮捕多次,但他不曾停止自己反抗強權的努力。1947年台灣光復,但不久後發生了二二八事件,楊逵與他的妻子葉陶也被牽連,差一點被處以死刑。好不容易無事返家之後,隔了一年多又因為「和平宣言」事件觸怒當時的省長陳誠,被判監禁綠島12年。
他的孫女楊翠在2015年寫的〈
楊逵與東海花園〉裡是這麼介紹她的祖父的:
即使是以政治犯的身份,在火燒島的禁錮日月中,楊逵也未曾停止文學創作;然而,1961年刑滿出獄,昔日筆力健朗的文學園丁,永不放棄希望的文學鬥士,回返臺灣暗黑島嶼,政治犯的印記,有如致命胎記,楊逵所寄出的文稿,逐一被退返,幾乎完全失去發聲的舞臺。
文學夢斷,楊逵守在城市邊郊,種植耕耘,等候節氣。1961年出獄,1962年,楊逵即返回臺中,在大肚山上貸款購買一塊近一甲的山坡地,經營東海花園。永遠不曾放棄希望,即使處於人生最暗黑的低谷,也不曾失落夢想的楊逵,守著貧瘠紅土,開始織造另一個夢願。
又提到:
70年代,歷經漫長的政治禁錮,臺灣社會開始解凍破冰,保釣運動所掀起的民主化風潮,走向兩條思想路徑,一條持續著中華民族主義敘事,另一條則落實到本土的現實關懷與政治反思。與此同時,臺灣島嶼長期被刻意抹除的過往,也逐漸從歷史塵土中浮現,日治時期臺灣社會運動與新文學運動的熱潮,重新被認識,楊逵也隨之在歷史中復位。
1973年前後,東海花園老園丁變身為本土作家、農民運動者、抗日運動者、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……,如此多重身分,對正值青春少女,才剛開始認識這塊土地的我而言,楊逵從尋常阿公,變成一則臺灣歷史的寓言。
1970年代的東海花園,八方風雨,繁熱非常。我記得當時,每日都有文學界朋友前來,比楊逵稍晚世代的葉石濤、鍾肇政、陳千武、李喬……,更年輕世代的陳映真、黃春明、蔣勳、李昂、宋澤萊、洪醒夫、林梵、王拓、曾心儀……,社運界、民主運動界,日日都擠滿花園,還有更年輕的世代,初入大學或中學的學子,帶著猶仍青澀的臉容前來。
那幾年,花園很熱鬧,老人很歡喜,長年的禁閉打開,他的臉上總是堆滿笑意,在東海花園經年如春的鄧伯藤下,他從鐵箱裡搬出一本本紙頁泛黃的書籍,一疊疊字跡斑駁的手稿,展示著他們那個年代的青春演義,文化協會的全島串連,農民組合的意氣風發,臺灣新文學運動的風潮湧動……。
漫長的二十年過去,到了1983年,楊逵歷經了用筆戰鬥、無法寫作只能以鋤頭代筆、重新回到文壇三個階段,因為時間對肉體的摧殘,讓他不得不離開這片耕耘已久的小天地。這片花園中蘊含的記憶絕對不只是「一個作家精彩的一生」,同時也是台灣本土知識分子在時代浪潮之下呈現的集體面貌之一。
楊逵去世之後,東海花園何去何從成了一個問題。他的家族與藝文界希望這裡變成文學園區,能繼續經營花園;但是台中市政府最後將其規劃為殯葬用地,現在是「東海花園公墓」的所在。
網路上有很多相關的討論和資料,我在此沒有要細細展開或整理的意思,只是隨意地寫下教完這課之後的無奈,我們的國文課本編輯方式,總是在謀殺一篇文章的社會性,讓他失去脈絡,變成除了課本裡無聊的課文之外一無是處的東西。